对厕所的厌恶,也许是全世界最广泛的共识。公共厕所,更是个充满尴尬和矛盾的空间。这里充斥着文化中对排泄物的抵触和恐惧,不同人群之间的冲突容易被激化,平常不被察觉的社会问题亦无所遁形。
北京有逾1.4万座公共厕所。通过这些局促的公共空间,或能管窥城市发展过程中,一些人们甚少去直面的角落。
被嫌弃的角落
北京较大规模的现代城市建设,可溯源至上世纪50年代。1949年后重建,以及彼时各地青年进京支援建设,都为北京的城市空间带来剧烈变化,公厕作为必要的公共服务设施,也是其中之一—纵然这个角落经常因为难登大雅之堂而鲜少被谈及。据地方志记载,50年代,北京为解决城市环境卫生问题,取缔了大部分露天厕所,而后统一建设简单砖墙结构、无隔挡的沟槽式公共旱厕,也称作“官茅房”。
早期的胡同里,民宅多自设户厕,但因其时户厕卫生条件欠佳,市政管理部门又于六七十年代间,陆续填平大量胡同户厕,并以街坊公厕取而代之。当时,早晨、睡前上厕所经常需要排队,邻里之间借此相互寒暄打发时间,“开会”谈论社会大事。有建筑师形容,当时的公厕空间成了集体生活的一个象征,以简约和功能主义作为设计主调。
随着技术发展,70年代中期,市区里大部分的旱厕改为水冲式公厕,清理方式也从人工处理改用机械化抽车收集。在旱厕时代,人们会用刺鼻的福尔马林清洁公厕,对许多胡同老居民来说,这种呛鼻子的气味是一种集体记忆。
进入80年代,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铺开,加上要为1990年举办的亚运会作准备,北京部分地区开始建设高档次公厕。同一时间,国际上开始对公厕问题,以及其与公共卫生之间的关系展开讨论。在国内,1987年,当时的建设环保部发布城市公共厕所建设标准,订立“适用、卫生、经济”的设计原则;按照人口密度划定公厕服务范围;同时推出I/II/III类建设标准,在对外开放游览点,需要建设I类厕所,亦即设置和管理要求较高的厕所。
也是在那时,独立式便器和厕位隔挡开始广泛应用,但如果厕所空间有限,如北京的胡同深处,则通常不设挡板。
90年代初,城市人口迅速增长,公共活动日益频繁,但管理水平滞后,表现之一就是公厕数量不够,“高档次”的公厕又通常要收费,对公厕的诟病常见于国内外媒体报道。因此,国内城市相继推出公厕卫生标准,不过当中以苍蝇只数作为卫生情况评定标准的“限蝇令”曾因标准含糊、条件苛刻而引起争议。到了1994年前后,随着“首都公厕革命”的提出,北京又开始新一轮的公厕改造。
新世纪后,北京在2003年经历非典疫情,又于2008年举办奥运会,公共卫生和大型国际活动成了改进厕所的主要推动力。“以人为本,符合文明、卫生、适用、方便、节水、防臭的原则”——人性化设计的要求被写在2005年版的建设标准中,并对无障碍设施作出详细规范。
最新的2016年版建设标准中,加入了“第三卫生间”的设置规范,即单独设置的无性别限定的大空间厕间,以方便有需求的人。
藏于城市布局中
一般来说,城市经济发展水平越好,公共厕所就越多。横向比较国内城市,北京位属前列;纵向比较,北京市政公厕数量呈先升后降之势。市政管理委员会资料显示,1959年北京有市政公厕1049座,十年之后增至3000多座。上世纪80年代中至90年代初,北京市政部门所管理的公厕将近7000座,2000年以后维持在5000座左右的水平。
直观一点,也可以用每万人公厕数这个指标——北京市政公厕从1990年前的每万人10座,下降至2016年的每万人3座。厕所数目减少的原因有很多,公厕土地用途改变、其他厕所替代市政公厕等都有可能。
城市发展初期,公共厕所主要由市政部门建设和管理,而随着不同的社会、商业力量的加入,购物商场、餐厅、加油站等场所都会提供公厕,但此类公厕可能会对使用者有所甄别。
目前,北京有市政公厕5398座。而所有公厕加起来,就一共有14667座(2018年高德地图POI数据)。
14667座究竟够不够?根据住建部的相关规定,城镇里每2500至3000常住人口就要设置一座公共厕所。2017年,北京大约有2171万人,算下来需要配置公厕至少7200多座。从总数来看,是合格的。
但这一个数字,尚不能完全解答厕所够不够这道题,还需要加上空间维度去理解。很多时候,问题还是出在布局上。
根据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谭欣等人,基于互联网地图数据对厕所空间布局的研究:同样是比较常住人口和公厕数量,若以街道为分析尺度,会发现北京约两成(53个)街道的公厕数量达不到住建部标准,主要位于海淀和朝阳区。
公厕最紧缺的街道是永定路、北七家镇、常营、马连洼和燕园。但北京同时又有十分之一的街道厕所配置过多,换句话说,就是资源浪费。
城市活动当然不会静止于某处。白天,人们总是往商业活动集中的繁华街道汇集。北京市公厕设置标准要求在主要商业路段公厕的间距应小于300米,还需要考虑到对早晚高峰的缓冲。这份发表于2016年的研究报告指出,北京范围内基于人群活动的公厕布局有待完善:
人流密集但公厕不足的地点,主要集中在五环内的中心城区:包括西长安街道、东花市街道、海淀街道、学院路街道、三里屯街道。也有少部分位于北京周边地区的中心街道:例如昌平区的城北街道,通州区的北苑街道、玉桥街道,大兴区的清源街道。
这些街道,住在北京的人听起来都耳熟,不是商业中心,就是快速城市化的地区。
用公厕的人
半个世纪以来,北京公厕政策经历四次较大的变化,也有人称之为四次“厕所革命”。但北京公厕服务尚难言完善,翻阅最近一年的媒体报道,厕所除了有前述分布问题,还存在臭味、环境脏乱差、设计不合理、资源浪费等缺陷。
诚然,北京公厕建设管理的标准经过几次迭代后,已有所细化和改进。但标准只能规范硬件,除了硬件,人的行为也很影响公厕的使用效率。
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协同创新生态设计中心(下称“创新中心”)副主任钟芳和团队,自2015年起开始将使用者放到系统中去理解,通过观察北京不同地方的公厕,找出人群分布和使用习惯,思考需求,以期将空间和设备改造得更理想。这些被忽视的日常,是他们的观察所得:
当真正了解使用者的习惯后,钟芳团队发现厕所升级不一定要大工程,也可以是增加扶手、饮水机之类的小改造。“但都一定要先以基本的卫生和便利作为条件,”钟芳补充道,起码要无臭味。
公厕里的矛盾
如果问北京最令人头疼的公厕都在哪里,要数城市中心、老城区的胡同里。在那里,公厕是公共场所,也是当地居民居所的延伸—囿于空间和管线分布紧张,北京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规模填平胡同大院里的户厕,多数居民没有私人厕所,只能使用尿盆和街道公厕。
老城区里,东城区是北京公厕密度最高的行政区。41.84平方公里的面积里,有市政公厕1339座,平均每平方公里有27座厕所。然而,钟芳也指出,东城区是故宫、天安门、前门的所在地,现有公厕既要保证居民使用的便利度,也要应付游客的需要;同时,区内过半街区属于历史文化保护区,没太多空间建设新厕所。
据北京日报报道,东城区在2017年下半年启动了公厕改造项目,计划在两年内改造区内914座老旧公厕。创新中心受东城环卫委托,参与东城区公厕改造的设计部分。按计划,该区要在2018年底前改造300余座公厕。
8月的一个周五,正值暑假旅游旺季,故宫博物院东侧,南池子大街上游人如织。长安街上的游客拐进这道南北走向的街道后,如有需要,通常会使用最接近路口的、位于皇史宬档案馆西门旁边的临街公厕。
这天,创新中心的研究员夏南到此实地调研,正好赶上公厕中午使用高峰期。局促闷热的空间里,有人排队,有人洗手,有人忙于照料孩子,然后又匆匆离开。厕所管理员向夏南反映,“这真不是一般的地儿,客流量特别大,一天从早上6时一直忙到晚上10时。”
对于游客来说,这个空间再不舒适,也就是几分钟的事。但对于附近平房大院里的居民来说,这是他们的生活。
夏南带着设计方案,到附近院子里进行入户调研。当被问到公厕状况时,居民首先会回答“没问题”“挺好的”,追问之下,就会诉说得更清晰一点—做得好的是环卫管理员,但厕所还是会有些小问题,空间不够,人又太多;厕间扶手不足,不利于老人家使用。一个细心的阿姨,甚至能察觉到隔板材质并不防水,不利于清洁。
对此,钟芳如此理解:文化使然,人们往往避免谈及厕所,也甚少察觉到自己的需求,所以面对这些问题,会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。
一般要在访谈即将结束时,居民才会透露一些平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。他们认为游客和“街道上一些人”的使用习惯不好,不顾卫生,破坏厕所环境,也影响到大家的日常生活。
厕所问题从硬件的不足,演化成人群之间的矛盾。如此情况,十多年前早已有之。2005年北京宣武门一座位于工地旁的公厕,在门口贴上“不允许施工人员使用”,因涉及歧视而受到广泛批评,并在网络上引起热烈讨论。
研究厕所文化的人类学者周星,曾在研究论文中写道,媒体和公众对于公厕卫生状况的指责,通常指向使用者(城市的基层人群),认为后者欠缺“公德”,却较少指出管理方面的问题。由此,厕所问题成为城乡差距的一个侧面,往往容易成为人们歧视乡下人/外地人,以及城里人/本地人优越感建立的依据。
而作为设计师的夏南则认为,居民跟游客各有需求,难以同时顾及;临街公厕这个功能不单一的混合空间,变成一个矛盾激化的空间。
“游客没有一种在借用别人家的厕所的感觉,”一名参与调研的社区营造研究生观察到。由于游客只会在厕所里短暂停留,并不会参与厕所的维护,甚至默认厕所的脏是理所当然,要想改变游客的使用习惯,调和他们与居民之间的矛盾,实非易事。
预计到今年冬天,这些厕所将改造完成,防滑地砖、扶手、保暖材料石墨烯等都会按需求加上,厕所硬件的改善,也许能为居民带来更多便利。不过,厕所那毫不张扬的调性,注定了它不会成为焦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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